活着
文/喜春来
男人突然发病,病情危急。女人急得手足无措。
我叫女人在手术单上签字,女人手抖得厉害,捏不住笔。
医生,求求您,一定要把他治好。不管花多少钱,我们都会想办法的,只要能救他的命。女人乞求说。
从医多年,病人家属的心情我能理解。我对女人说,请放心,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但情况不容乐观,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女人一听,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不!医生,求您一定把他治好。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他,这个家就完了。女人哭泣着,两腿一弯跪在我面前。
给医生下跪的家属我见得多了。女人这一跪,跪出了我的反感。我冷冷地说,请不要这样,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的。
不,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女人说,泪不停地流。
这不是道德绑架吗?克制着内心的不快,我用平和的语气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们一定尽全力救治——你快起来。
女人抹了把泪,站起来。这个乡下女人三十出头的样子,脸颊丰满润泽,衣着齐整,家境应该不错。
历经三昼夜的抢救,男人终于挺了过来。
看到男人睁开眼,女人紧锁的眉头一下舒展开来,连声说,李医生,谢谢您!您不仅救了他,更救了我们全家。第二天,她提来一篮鸡蛋,坚持要我收下。李医生,这是自家喂的鸡下的蛋,一点心意,您不要嫌弃。我推辞不掉,把鸡蛋分给了科室的医护人员。
男人第二次病危是在半年后,一入院就进了重症监护室。女人晚上才急匆匆赶来,一见我就问,李医生,您看有多大的把握?
跟半年前比,女人明显憔悴了,脸瘦了一圈,面色灰暗,神情疲惫,穿一件蓝灰色的工作服,显然是直接从工厂赶来的。
我想说,有上次的抢救经验,这次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想到前不久另一个科室发生的医疗纠纷,我改口说,大概有百分之六七十的把握吧。
女人“哦”了一声。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又没有说。她把目光移向别处,喃喃道,那还得花多少钱呀——孩子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
我说,作为家属,首先要树立信心。精神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家人的鼓励和关心,是病人最大的精神支柱。有了精神支柱,病人才能战胜疾病。
女人摇摇头,我不懂支柱不支柱,我只知道,首先我得活下去,我还有孩子。
你的处境我理解。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应该放弃,是不是?
但愿他能快点好起来,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女人说,眼眶红了。
这次,男人两天就脱离了危险。对男人病情的好转,女人没有表现出半点喜悦,也没有对我们医护人员说一句感激的话。
随后的几天,女人常望着窗外发呆,不时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夏季刚过去,男人的病再次复发,病情比前两次更凶险。
第二天上午,医院。
见到我,女人说,李医生,请您跟我说实话,这病好不了,是吗?
这——我不想女人失去信心,但为了避免医疗纠纷,还是以实相告:这种病治愈的希望几乎为零,只能延缓病情的发展。
那何时才是个头哇?女人小声说,好似在自言自语。
不要丧失希望,只要有信心,就有可能创造出奇迹。
人家只准了我七天的假。女人答非所问,看不出任何表情。女人似一根经年的晾衣杆,整个人都干枯了,连眼神也是干枯的,蓝灰色的工作服空荡荡的。
这时一位护士进来说,李医生,39床已欠费多元,财务科催了好几次了。
什么治病救人?什么创造奇迹?我看你们就是为了多赚钱?我一个月累死累活还拿不了多元,全给你们都不够,你们都是强盗,吸血*!女人突然情绪失控,大声叫嚷起来,引来不少病人和家属围观,小声议论。
别激动。我忙给女人倒了一杯水,来,喝口水,冷静一下。
女人双手捂脸呜呜地哭了。哭了一会儿,女人擦去泪水,小声对我说,李医生,对不起,我能去看看他吗?
看看钟,快到十二点,我点头道,好吧,请跟我来。
重症监护室里,男人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和仪器。女人快步走到男人身边,蹲下身,握住男人的手,轻声说,对不起,我没有能力救你,我只能……
看一眼男人的心电图,就像无风的湖面,只微弱地有一点起伏。我转身叮嘱护士,这两天是高危期,千万不能大意。一旦有情况,马上通知我。
待我再回头,男人的心电图已变成一条直线。我一惊,目光转向男人,男人的呼吸机歪在一边。
女人慌乱地避开我的目光,将头伏在男人的胸口哭了,越哭越伤心。
我掏出手机,按了人人都熟悉的那三个数字,再要按拨号键时,有一只无形的手拉扯着我,不让我按下那个键。
手机掏出来,又放回去。放回去,又掏出来。每次都在最后停了下来。我狠命地扔出手机,手机的屏碎了。
现在我夜夜无法入眠,我总怀疑我是杀人犯,经常走到公安局门口……
(此文原发《小说月刊》年第9期头题,入选《中国年度微型小说》﹝漓江版﹞)
作家简介
喜春来,本名龚润芝,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在闪小说、小小说大赛中获奖,在《国际日报》《河北青年报》《西南商报》《厦门日报》《当代闪小说》《小说月刊》《检察文学》《华文小小说》《小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上发过作品。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
编者有话说《活着》一文,正如标题一样,充满沉重与拷问。作品的叙事在医生与女人之间展开,半年前与半年后,同样是女人的丈夫入院治疗,医生面对同样的病人的家属--女人,但女人的表现和情感表达截然不同,随着作品讲述的深入,男人最终逝去,生活的沉重非一个弱小者所能承受。
故事的转折在后半部分,是谁杀死了男人?医生感到了自责,女人伸出一只无形的手,结尾的模糊处理,无疑让读者有了思索。作品直面现实的勇气和讲述,使人们面对命运和社会有了更深的同情与悲悯。(刘帆)
往期精彩阅读
一人一篇小小说▏蔡楠:叙事光盘
一人一篇小小说▏申平:绝壁上的青羊
一人一篇小小说▏非鱼:论王石头的重要性与非重要性
一人一篇小小说▏陈振昌:勤嫂卖桃
一人一篇小小说▏袁炳发:鸟会说话了
一人一篇小小说▏薛培*:一盏马灯
一人一篇小小说▏于博:九指
一人一篇小小说▏戴智生:严溪锁钥
一人一篇小小说▏陈力娇:炮台山遗骨
一人一篇小小说▏麦浪闻莺:清廉
一人一篇小小说▏刘国芳:黑蝴蝶
一人一篇小小说▏江岸:开秧门
一人一篇小小说▏侯发山:唐三彩
一人一篇小小说▏王培静:父亲的字条
一人一篇小小说▏杨晓敏:裸浴
一人一篇小小说▏韦如辉:放生记
一人一篇小小说▏胡亚林:跟飞机说悄悄话
一人一篇小小说▏大海:当归
一人一篇小小说▏非花非雾:蝴蝶哭了
一人一篇小小说▏余清平:私房钱
一人一篇小小说▏莫树材:红马甲黑马甲
一人一篇小小说▏邢庆杰:宝刀
一人一篇小小说▏丁大成:红杏枝头春意闹
一人一篇小小说▏白云朵:暧昧
一人一篇小小说▏安晓斯:距离一米看孙子
一人一篇小小说▏安石榴:大鱼
一人一篇小小说▏吕啸天:一根鱼刺
一人一篇小小说▏凌鼎年:此一时彼一时
一人一篇小小说▏红山玉:老麦克
一人一篇小小说▏张中杰:老戏骨
一人一篇小小说▏肖曙光:派饭记
一人一篇小小说▏王东梅:俺爷是个罗锅子
一人一篇小小说▏田洪波:影子
一人一篇小小说▏谢松良:仁者之心
一人一篇小小说▏钟庆作:百家饭
一人一篇小小说▏曾立力:路碑
一人一篇小小说▏马河静:天地“粮”心
一人一篇小小说▏红墨:形影分离
一人一篇小小说▏任瑞娟:我的爷爷奶奶
一人一篇小小说▏徐建英:喊*
一人一篇小小说▏晴月:高下
一人一篇小小说▏蔡雨艳:葫芦爬满架
一人一篇小小说▏曹洪蔚:官瓷
一人一篇小小说▏李伶伶:羊事
一人一篇小小说▏白小易:客厅里的爆炸
一人一篇小小说▏刘浪:绝世珍品
一人一篇小小说▏孙春平:老人与狐
一人一篇小小说▏刘建超:遭遇男子汉
一人一篇小小说▏林美兰:大厨
一人一篇小小说▏*荣才:理发匠
一人一篇小小说▏郭建国:富春山居图
一人一篇小小说▏徐均生:天塘山咒语
一人一篇小小说▏申弓:前朝遗老
一人一篇小小说▏许心龙:父亲的麦粒
一人一篇小小说▏刘公:你就叫他“爸爸”
一人一篇小小说▏墨凝:雪殇
一人一篇小小说▏高美兰:营生
一人一篇小小说▏冯骥才:苏七块
一人一篇小小说▏赵长春:赵家米铺
一人一篇小小说▏秦兴江:种花生,收花生
一人一篇小小说▏姚筱红:绿门
一人一篇小小说▏冷江:雕花刻刀
一人一篇小小说▏张昧林:留宿
一人一篇小小说▏佟掌柜:父母的爱情
一人一篇小小说▏朱文彬:九爷
文学高地红尘私语
QIAOTOUWENXUE
文学顾问:杨晓敏莫树材
主编:刘帆
编辑:刘庆华赖燕芳
特邀编委:余清平鹿禾先生马河静
胡亚林自由鸟王勤
SerenaTeng滕芳谢松良
(排名不分先后)
后台管理:多惟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