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堆边几株盛开的野菊花
文/邱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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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余文乐。其实,我不够文釆,也不够快乐。我没有办法,父亲不让我跟村里人去开办汽车加油站,医院医院高薪应聘,去开售卖*金珠宝店,去开专赚女人钱的美容店,去本科院校承受食堂或开超市。父亲硬让差三分没上高招录取线的我,去镇中学读高四——高考补习班,而且还动员母亲在我面前痛哭着说她们当父母这一辈子初中都没有读毕业,一定要让独生子的我去读大学,以弥补他们对大学那种浓浓情结的缺乏。无奈之下,我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炉念高四。我没有悬梁刺股,也没有凿壁偷光,但还是比高三时勤奋和认真了不少,而且初步懂得归类式和总结式复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第二次高考,分数上了本二线,而且多了十几分,便被本省海州学院中文系录取。四年大学时间,一转眼就过去。我还没有好好精读和弄通几本好书,没有好好找一个中意的女同学,认认真真地谈一次感天动地的恋爱,四年青春就完,徒留一番叹惜了。我不去考研究生、博士生,弄什么大一点的文凭以做终生炫耀的资本;我想尽快找到工作,早一天经济独立,以减轻老父母肩上的压力。不幸的是工作一年比一年难找——一二百个甚至二三百个大学毕业生争夺一个行*单位公务员岗位,许多事业单位有好多年没有招收(考)一个工作人员,许多国企若没关系或没有花一笔可观的公关费你就根本进不去,私企若效益不好不单年年减员哪里会招收新员工……班级辅导员就建议我报名参加大学生到基层(行*村或居委会)挂职锻炼,三年后考公务员或事业单位工作人员,优先择优录用(也可直接聘用,还计算工龄),并说这种优惠*策适合家里没有什么经济没有什么背景又想吃公家饭的我余文乐这一类大学毕业生。我打手机给父母,征求他们的意见。父母听后,商量了一下,说可以。反正挂职锻炼期间,*府有发放一千元左右的生活补贴,不用他们当父母的再负担我的生活费用。我想想,也觉得可以——挂职三年后被招用被聘用而当上镇干部,几年后有希望当上股长、副镇长、镇长,多好啊,多妙啊,经济收入不低,一贯夹着尾巴做人的父母,也不会再遭受有权有势的邻居、个别村镇干部的轻视与欺负,而终于在我余文乐这一代扬眉吐气了!于是,我就去报名了,而且很快就被安排在仙州县溪洋镇龙川村挂职村主任助理。2我到龙川村,有一周时间了,没有一点事情可以做。因人生地不熟,整天待在龙川村部。我吃饭后看电视,看完电视后睡觉,睡醒后大小便,大小便后就站在走廊上,寂寞地看村部边小山坡上稀稀开着这二三株那四五株的野菊花,看前面的一块块稻田和起伏不平的山地。村支书来了,我问他有什么事可以做。村支书还算实在,说我不是村支书助理,而是村主任助理,要做什么事,应该去找村主任。村主任来了,我问村主任。村主任有点刁,说这龙川破村,大人都进城去打工,孩子都进城去读书,也没有收农业税,也没有抓计划生育工作,也没有指导农业生产,也没有招商引资,也没有秋收稻谷冬修水利,不用我助理。哦,不是我村主任驳你年轻人的面子,龙川村有些事情的处理,就是让你助理,你也助理不了。村主任这话,说得我好像报错了名、挂错了职、走错了村子和问错了人一样,很是尴尬一番。我本来就闲不住的人。我不想再待在村部,再待下去,会忧郁,会发疯。我既然来挂职了,就是助理不了什么事,入“宝山”三年,也绝不能虚度光阴而空手回去。于是,我不再征求村主任和村支书的意见,直接关起小睡房。我走出村部,到各自然村走走,了解村俗,了解民情,掌握第一手材料,有机会还可以写一份上万字几万字的“社会调查报告”,或为将来写些农村题材的小说(我从中学起就喜欢读小说,在大学时还试着学写几篇万把字以下的短篇小说;大三中文系里国庆征文,我的小说习作《送你一朵野菊花》还获得二等奖,得到一张奖状和三百元奖金哩)积累一些素材。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人,不写几篇文章,有点说不过去,有点对不起“中文系”这三个汉字。我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地到了龙翼自然村。3龙翼自然村是龙川村一个比较小的自然村,人口不到一百二十人。这几年进城打工的打工,读书的读书,有几户人家还在县城或海州城里买房安家,剩下的常住人口,还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二。我走到一户人家土房前土埕上,听到了从土房里飘出一老一小两个女性谈话的声音——老的说:你不想去仙州县一中读高一,三年后考大学,大学毕业后吃公家饭,到时怎么能找到好的婆家?小的说:奶奶,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放在龙翼乡下;说什么,我也要留下来照看奶奶你。老的说:儿子和儿媳都五年多没有回来,儿媳当年在家里,就嫌弃奶奶,经常打骂奶奶,而你只是一个养孙女,就这么孝敬奶奶我……不行,奶奶我这个老不死的老太婆,不能误你害你一生!否则,奶奶我到时会无颜去见你的爷爷!小的说:你别再说了,奶奶!我走到门口,小的一见,说:有人来了,奶奶,这话,咱俩待会儿再说。我对走过来的女孩说:你好!这好几间土房,就你和里面跟你说话的老奶奶两人?女孩说:你是……我说:哦,我叫余文乐,上一周到你们龙川村挂职村长助理。女孩问:叫余文乐,村里助理,什么官?负责什么?我说:什么官也不是,也没有负责什么……喂,你怎称呼?女孩说:我叫钟菊花,钟声的钟,秋天菊花的菊花,钟菊花。我说:钟、钟菊花妹子,你这样的年龄,应该听你奶奶的话,去读高中,然后去考大学。钟菊花说:我钟菊花,现在已经十七岁了,我应该担起责任,而不能丢下我奶奶一个人在家,而自私地去县城读书。土房内躺在床上的老奶奶说:菊花,菊花,你在跟谁说话?如果是客人,那就请他到房内,请他喝口茶水。钟菊花说:奶奶,听说是刚来咱龙川村挂职的什么村长助理……余助理,我奶奶让你进去,喝口水。你要不要?我说:你不反对,那我就进去看你奶奶,顺便喝口水。走了一大段路,也有点渴了。钟菊花没有再说,转身往房内走,一股淡淡的女孩子原始体香,飘进我的鼻子。这种体香,是大学同班那些眼高又俗气的女同学没有的,是自己经常见到的那些生过孩子的女人没有的。我跟在钟菊花后面,为她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亮丽背影所吸引,为她那轻盈的女孩步子所吸引……我跟着钟菊花走进有点昏暗的房内。4躺在床上的老奶奶,见钟菊花和我进来,吃力地坐起来,说:菊花,客人来了,你倒杯温开水,放一汤匙冬蜜,给客人喝。我走过去要去扶,见老奶奶肚子很大,像年轻女人怀胎八九月一样,就说:老奶奶,我不渴。老奶奶,您肚子……老奶奶说:年轻人,我这是老毛病——肚子里有一颗脸盆大的良性瘤。我说:脸盆大的良性瘤……老奶奶,你应该到医院,让医生看一看,做个B超,然后把它切除掉。老奶奶说:不好意思,让你年轻人见笑了。钟菊花端了一半杯冬蜜水过来,说:余助理,喝口水。我接过杯子,喝了口水。我在大学里,除了看文学书籍和文学杂志外,偶尔也翻看一些医学书籍和医学杂志,或多或少懂得一些医学常识。我觉得文学与医学有一些共同之处,都是写人的(前者写人的精神与灵*,后者写人的肉体与疾病),有难以割断的联系。鲁迅、郭沫若早年都是学医的,后来都弃医从文,再后来都成了卓有成绩的文学大家。我虽然不能与鲁迅郭沫若同日而语,但我将来要是想写点文章,学点、懂点医学知识是必须的。我说:怎么能见笑呢,老奶奶?老奶奶,您说您肚子里的瘤,是良性瘤,有多久?会不会疼?老奶奶说:四五年了,原来不会疼;这几天,感觉不舒服,一摁,会疼。我说:老奶奶,现在,我和您孙女,带您去镇卫生院检查检查,然后做手术,把这颗良性瘤切除掉,怎样?钟菊花说:我劝奶奶好多次,奶奶舍不得花钱,怎么都不肯。老奶奶说:几年的老毛病,不用去切除,花什么冤枉钱。再说,年轻人,你我互不认识,非亲非故,你……我说:我是村主任助理,老奶奶,您的病,我应该帮助您去看一看。老奶奶说:去看病?不好意思,家里没什么钱了。我说:现在不是有农村医保吗?老奶奶说:是有医保。但在仙州县内,只能报销百分之六十医疗费,离开仙州县到海州市里,只能报销百分之四十医疗费;我听说这种手术,医院做不了,只能到医院去做,医疗费,还有给主刀医生、麻醉师和护士的红包,那要花许多钱啊!钟菊花说:奶奶,前几天咱家卖一头菜猪和三只公羊,不是有六七千元吗?老奶奶说:傻孙女,那六七千元,还不够给人家红包哩!我大胆地问:老奶奶,您现在总共有多少钱?老奶奶说:这……万把块吧,是要给菊花念高中的。钟菊花说:奶奶,我说不念高中了;那钱,用来看您病,把您肚子的瘤切掉。老奶奶说:我不去切瘤,那钱是要给你念高中的。村里有十几年没有一个孩子考上仙州一中,你今年考上了,说什么也要让你去念。你三年后考上大学,一辈子就不会又苦又累又没地位了。而奶奶我已经八十多岁了,一脚已经踏进坟墓,要去见你爷爷了,不在乎肚子里的这颗瘤。钟菊花说:奶奶……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果断,我说:菊花妹子,病情似火,你简单收拾一下,猪羊交代邻居喂一喂;我去叫辆的士,咱俩马上带老奶奶到镇卫生院检查。钟菊花说:这……好,我马上收拾!5十五分钟后,我和钟菊花硬将老奶奶扶拉上叫来的一辆的士。二十分钟后,的士就开到溪洋镇卫生院。我和钟菊花两人扶老奶奶下车,扶老奶奶到门诊室。医生一看老奶奶症状,没说什么,把我叫到外面,小声说:你要马上把老太医院做切除手术。我二话没说,和钟菊花用一百二十元雇了一辆的土,以最快的速度,把老奶医院肿瘤科。医院有许多潜规则,有病,有大病,医院,都得花许多冤枉钱。首先,我打手机给今年在厦州一外企当保安的老父亲,要他想办法,马上给我银行卡打一万元,或更多。父亲一生为我这个儿子,自已生话很节俭,但很疼爱我,我要什么,他都会给什么,除非他没有。接着,我硬着头皮,打手机给大学同班的一位一直瞧不起自己的女同学,因医院现任的副院长。那位女同学开始不理,想挂掉手机,后来听我说是在帮一个与自己无亲无戚的老奶奶,只好勉強同意亲自去找她父亲,要她父亲告诉主治医生、麻醉师和护士们不要收这位老奶奶的红包,同时不能开大药贵重药宰老奶奶,并尽快安排时间,给老奶奶做切除手术。最后,我给龙川村主任和村支书两人各发一条短信——我今天带龙翼自然村钟菊花的医院,让医生给她做腹中肿瘤切除手术,恳请村两委资助若干千元,谢了。我发完短信后,见一个护土给老奶奶打完一支镇痛针剂后,正在挂药瓶打点滴,老奶奶闭着昏浊无神的双眼,好像睡过去。我碰了一下钟菊花右手臂,眼神暗示。钟菊花一见,马上明白,跟我走到病房外。我走在前面,钟菊花跟在后面。我和钟菊花走到离病房三十多米外病人家属休息和抽烟门的地方。我说:菊花妹子,看医生的眼神,你奶奶肚子里的肿瘤,可能是恶性的。要是肿瘤细胞还没有转移,切除手术成功,不用化疗,正常康复,还可以活好多年;要是……你要做最坏的思想准备。钟菊花说:我有预感。前天晚上,昨天晚上,我奶奶肚子痛得在床上翻滾,我就十分担心。上午,你到我家之前,好了一点。我要带我奶奶到镇卫生院找医生看,她死活不肯。要是我奶奶……我说:你要挺住!钟菊花说:这世界上,我只有奶奶一个亲人了。我说:你不是还有养父养母吗?钟菊花说:你别说他们了。我问:为什么?钟菊花说:他们有自己的女儿,因为有我,他们不能再生儿子,他们就从小嫌弃我,打骂我,从没有一天把我当人、当女儿看……还好,爷爷在世时,和奶奶一直疼爱我,让我上学念书,让我有生活下去的勇气;还好,我念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春节后初六,他们就带自已的女儿不知去哪里打工,我和爷爷、奶奶三人才活得有点人样……只是他们也太狠心了,太不象话了,五年来没有打一次电话回来,没有寄一分钱回来,就是爷爷两年前病逝,他们也没有回来送爷爷最后一程。我说:怎么会这样?钟菊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反正现在龙川村的风气很不好,打麻将、推牌九、斗地主和*六合彩成风,离婚率年年提高,不孝顺父母现象普通存在——比如有一对父子联合起来,经常打骂从年轻到老年都爱干女人爱*博的老人(儿子打骂父亲,孙子也打骂爷爷);比如有一歹仔,又逼迫又打骂老父亲拿出最后修坟墓买棺材的钱,不然就把老父亲从楼上推开摔死;比如有一个恶媳妇趁丈夫去打麻将,把婆婆推倒在地,然后骑上去痛打婆婆一顿……哦,余助理,今天谢谢你了!我说:谢什么?不用谢!钟菊花说:不知什么时候安排奶奶手术?手术会不会成功?良性还是恶性?若是恶性,要不要化疗?还会活多久?还要住院多久?最后一共要花多少钱?我说:你别急,别担忧,菊花妹子,即来之,则安之。钟菊花说:看手术结果怎样,钱要是不够,我得回龙川村借钱、筹钱。我说:你不用回龙川村,我已让我的父亲给我银行卡打钱了。钟菊花说:你……这种事,许多亲属躲都躲不及,你跟我非亲非故,你不用这样……我、我怎么用你的钱呢?我说:你是龙川村村民,我是龙川村村长助理;还有,我多你五六岁,算是你的哥哥,怎么能说是非亲非故呢?不远处一护士在叫钟菊花的名字。我和钟菊花停止交谈,走回病房。6第五天上午八点半,那个大学女同学的副院长父亲,前天还是收了我的五千元红包(我背着钟菊花偷给的),才安排在今天上午做老奶奶肚子里肿瘤的切除手术。如果没有给红包,又没有权势者和熟人关照,按正常排队,手术时间要排到半个月以后。现在化工太发达,水污染严重,食物污染严重,癌患者越来越多,病*种类越来越多,人类的生命越来越受到严重的挑战。上八十岁的老奶奶,这么高的年纪才得肿瘤,已经算是生命的奇迹。手术前这五天,医生让老奶奶抽血验血、验尿粪、拍CT、做胃镜、测心电图、量血压、做B超、做核滋共振、打镇痛针、整天挂吊瓶和三餐吃药,一共花去一万九千元(农村医保,过县,只能报销百分之四十)。我让母亲给我银行卡打两万元(我知道她有积攒近十万元,准备做我这一二年讨媳妇的聘金)。母亲开始不肯,见我口气强硬,听我说自己会不用花什么钱就能讨到媳妇,才勉强答应打钱给我。钟菊花单个人回到龙翼自然村自家土房里,廉价卖了几担谷子、一头只一百来斤的猪、三只羊和堂叔早已要占为已有的土房边能盖二百多平方米的宅基地,得了一万二千多元。那天晚上,平时喜欢找借口干留守女人的可恶村主任,见出落得像一朵山茶花一样美丽的钟菊花,只一个人在家,企图老牛吃嫩草。村主任诱奸不成,就用力压倒钟菊花,动手动脚要强奸钟菊花。想不到钟菊花趁其兴奋,愤怒地拿起旁边的一把柴刀,猛砍了村主任脸部几刀,让村主任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狼狈逃窜。村主任逃回家,被家人送到溪洋镇卫生院。这位靠在仙州县城当某局局长表弟的关系,而干尽坏事的村主任,因流血过多,无法救治,当夜死亡。钟菊花见村主任狼狈逃走,洗掉手上脸上的脏血,换了套新衣新裤,拿着现金和几本书,锁上门,连夜在路边拦一辆载叶腊石的大货车,医院肿瘤科。正当老奶奶在手术室做肿瘤切除手术时,我和只带回一万多元人民币和一套有点破旧的路遥《平凡世界》的钟菊花两人,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手术结果。钟菊花把一万多元钱交给我去缴费。我偶尔看了钟菊花一眼,她的眼神不再像冬天里含苞的梅蕾那样的坚毅,不再像深山里潺潺的泉水那样的清澈,不再像夏夜里天上的星星那样的明亮,突然出现了惊慌,出现了飘浮,出现了暗淡,难道她断定老奶奶手术后,会很快离她而去,这星球上只剩下她一个孤独无助的女孩?难道……难道她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奶奶的手术只剩几分钟就结束,就会被护士推着出来。我和钟菊花两人,焦急地盼望着。突然,来了两个仙州县公安局警察,对看了照片后,用手铐把钟菊花铐着押走。我惊呆了,彻底被吓住了。我很快清醒过来,要上前问个明白,一个有点凶的警察推了我一下,我差一上跌倒。7老奶奶的手术,做得不怎么成功。老奶奶肚子里的肿瘤不是良性的,而是恶性的。虽然切除掉,但因庞大、长久、劳累、营养不良、年老体弱和没有及时给予切除治疗,良性变恶性了,而且恶性肿瘤细胞已经转移到老奶奶的肺部、肝脏和大脑了。老奶奶被推出手术室后,昏迷多于清醒,疼痛多于不疼痛。我一步不敢离开老奶奶。老奶奶清醒时,我向她撒了一个天大的善意的谎言——钟菊花接到仙州一中高一录取通知单,现在去报到,开学领到新课本后,不参加一周的*训,就马上请假,医院照看老奶奶。老奶奶听后,面呈微笑。在我的恳切要求下,医生不断地增加杜冷丁份量,以减轻老奶奶疼痛。杜冷丁又一次打后,老奶奶再次昏迷过去。我看情况不妙,直接给龙川村村支书打手机,要他讲点人道主义,马上向仙州县公安局担保,无论如何要在今天内让钟菊花出来,医院见她奶奶最后一面;还有,尽快找人找到老奶奶的儿子儿媳手机号码,以最快的速度带她的孙女一起回来,跟老奶奶临终告别。老奶奶又一次清醒过来,知道自已时日不多,无力地摆了右手,让来查房的护士先出去。老奶奶又招手,让我走近,让我坐在病床边。我预感到这可能是老奶奶回光返照,要留下遗言。我马上坐在病床边。老奶奶见我坐下去,右手非常吃力地拉起我的右手,微笑地低声地说:余助理,年轻人,这七八天,谢谢你了……我知道,这一二天,死神拼命地拉着我的手,一直不肯放手,要拉我去陪老头子……我现在放心了,菊花这乖孙女,到底还是去读仙州一中读高一……年轻人,我相信你,希望我死后你成为菊花她的唯一亲人,照看她一生……三年后菊花一定会考上大学……你过几天回龙川村,就到龙翼我家土房里我睡的眠床下,撬起靠墙壁的中间那一块地砖,地砖下有一个小铁盒……小铁盒里有一本六万五千元的存折、一枚金戒指、一条金项链和一张发*的照片,照片后面有写着字……哦,其中你取出二万元还你,剩下的四万五千元和利息当菊花念高中和大学的学费(有可能不够,到时菊花乖孙女会懂得勤工俭学);金戒指和金项链,是奶奶我和菊花她爷爷给他准备的嫁妆……那……张……照……片……老奶奶右手依然拉着我的右手,左手却压住头部,开始气喘起来。老奶奶继续有气无力地说:你……有……难……办……的……事……可……以……拿……那……张……照……片……去……找……菊……花……生……生……生……生…………老奶奶没有说完,深凹的双眼突然渗出血泪,渐渐地断了气。老奶奶带着微笑和一些的遗憾,离开了这个又爱又恨的世界……不知为什么,老奶奶短短几天,就这么信任我余文乐这个男人?我还知道,老奶奶其中的一个遗憾,就是没有见到孙女钟菊花最后一面,给她留下遗言,但绝不会遗憾临终没有见到唯一的儿子、唯一的儿媳和唯一的孙女这三人的一面!我不害怕,像前年我的奶奶死的一样。我抽回手,我喊医生和护土……8老奶奶断气不到十分钟,钟菊花就被两个穿着便衣的仙州县公安局女警察和龙川村支书带进病房。钟菊花一见老奶奶头上已盖上白被单,扑过去,痛哭起来……她的哭声,令窗外树上的一只小鸟掉落地上,令走廊上端着铁盒要去给病人打针的三个年轻护士重重跌倒……半小时后,老奶奶尸体就被送到仙州县殡葬馆火化。两个小时后,钟菊花有点麻木地双手捧着装有老奶奶骨灰的方型塑料盒子,坐在我旁边;后座坐着两个便衣女警察和龙川村支书。我们五个人,一起被殡葬馆小面包车送回龙川村龙翼自然村。钟菊花要求两个女警察别跟随,让她单个人捧奶奶骨灰盒上小后山,和她爷爷葬在一起。两个女警察商量后,同意。我不忍心,稍稍跟在钟菊花后面。我在弯曲不平的窄小山路边,顺手采摘了一束花蕊都是花生仁那样大的野菊花……村里的老人要钟菊花拿出二三万元,厚葬老奶奶——请法师超度、请哀乐队奏哀乐,请哭唱队唱丧歌、村里村外男女假哭、送花圈、开追悼会和举行隆重仪式送葬。钟菊花一直不予理睬。钟菊花一直沉默不言。钟菊老一直没哭不哭。村里不少人贬说钟菊花终是外人,养孙女,不孝,而且是一条美女蛇,是一个凶女——十七八岁的女孩,敢拿柴刀砍死村主任;杀人偿命,小小年纪,就要被判死刑,枪毙!……钟菊花把老奶奶骨灰盒先放在地上,掀开一个有缝的石块,将老奶奶骨灰盒放进她爷爷骨灰盒边事先准备好的位置,然后装封上石块。钟菊花跪下去,不停地磕头。我一见,连忙把一束野菊花放在墓碑前,也跪下去,磕起头……钟菊花停止磕头,说:余助理,不用你这样对我奶奶和爷爷!你走吧,我要一个人再陪一会儿坟墓里的我奶奶和爷爷!我站起来,要去扶钟菊花,但钟菊花马上把我的双手推开。我说:这时候……这后山有狼没狼,我不知道,但凶恶的野猪、野狗,危险的陌生人,肯定是有的……野猪、野狗不可怕,人没有去侵犯它们,它们也不会来侵犯和进攻人,它们反而会避开人;可怕的是人,尤其是村里村外那些贪人色人……你一个少女,我不放心,我……钟菊花自己站起来,退后两步,说:有钱有势好色的村主任,我钟菊花都不怕,还怕村里村外那些贪男人、色男人?!谢你了,余助理,谢你这八九天的帮忙和对我奶奶的照看奶;哦,你用去的二三万元钱,只要我没有被判死刑,判多少年,我出狱后,就去打工还你!我说:那点钱,不用你还!我明天就辞去龙川村主任助理,进省城找我大学的教授,再请律师,为你打官司,以尽量少判和免以判刑。钟菊花说:我一个乡下小女孩,不值得你一个大学毕业生这样……你先走吧!我说:我不走,我一个男人,一诺千金,既然答应老奶奶……钟菊花说:你……算命和村里人都说我钟菊花是一个歹命和不吉祥的女人,先克死生父生母,再克死养爷爷和养奶奶,你就不怕沾上我钟菊花的晦气而倒霉吗?我说:他们在放屁!你这么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孩子,我余文乐怕,那我白活了二十二年,白读了那么多书!钟菊花说:终归我是歹命、不吉祥——未满十月就成了早产儿,一生下来就遭生父生母遗弃;而后养父养母不待见,一被抱回钟家就遭嫌弃;两年前,养爷爷病逝,今天养奶奶死前,我没见上最后一面,没听到一句遗言;前几天,我一个弱女孩,还用柴刀砍死村主任;接下去,我没被判死刑,也会被判很多年刑期而坐穿牢底……我说:我去找你生父生母……钟菊花:大家都说他俩都死了……就是他俩还没死,还活得有滋有味,你也别去找那没良心没责任的他们两人!钟菊花说完,就转身下山。我愣了一会儿,也跟着下山。半小时后,钟菊花被两个女警察带走。当晚下半夜,我用手机里小电筒照明,悄悄撬开钟菊花家土房木门,按照老奶奶临终说的,找到了那个铁盒子。第二天,我辞去龙川村村主任助理。临走时,村支书递给我一份钟菊花被仙州一中高一录取的通知单。9我对着用照相馆电脑技术修剪过的长得很像钟菊花的新照片,看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妇女,舒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找了二三天,现在,我终于找到你!这下,救菊花妹子出来的希望,更大了!中年女人有点生气,说:你是谁?你找到我,想干什么?我把照片递给中年妇女看,说:你看,这是不是十几年前的你?!中年女人一看照片,退后两步,脸色严肃起来,说:你哪来这张我年轻时的照片?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说:不是不可能,而是绝对可能的,真实的!这张照片上的你,长得和你的女儿钟菊花非常像,似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张照片背后,还写着你的名字和你家的地址,可那地址是你娘家,不在这县城。中年女人说:你、你找我,你怎么找到我?你有什么事?我省略了一些细节,简单地说了手中这张照片的来龙去脉和寻找她的过程。我最后说:现在,只有你这个生母,才能救你的女儿钟菊花!中年女人想了想,从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准备要递给我:救我女儿……这样吧,看你是一个诚实和乐于助人的年经人,我实话告诉你——十七年前,我大专毕业后,分配到溪洋镇*府工作,莫名其妙地爱上有妇之夫的镇长吕之林(他荅应和妻子离婚后,和我结婚)。我头脑发热之下,未婚先孕。不久,他因站错队和贪污一大笔公款,被抓去判了十二年刑期。可能是郁闷,可能是失去尊严和自由,可能是绝望,他没有关几年,就在狱中病逝。而我倒霉了,未婚先孕,名声不好,且不到八个月就早产了——生下一个不到四斤的女婴。一天,我绝望地抱着出生几天的女婴,来到二里外的溪洋水库大坝前,母女双双要跳水库……我说:是被钟爷爷当场拦住,还是在水库里被救起来?中年女人说:被路过的他当场拦住,并问我为什么要抱着婴儿跳水库轻生。我说了原因。他当场抱过婴儿说他抱养,让我活下去,去找对象结婚。我给了他一千元和背后写着我名字和娘家地址的一张照片……后来我调离溪洋镇*府,到县城城关镇*府工作。三年后,我结婚。可结婚当晚,那个臭男人发现我肚脐下有还没有全化去的妊娠疤痕,就说我不是处女,而痛打了我一顿,并马上离婚。十年前,我又结婚。丈夫虽是死了老婆的,但心胸有点狭窄,嫉妒心比较重。两年后,我生了个女孩(现在正读小学二年级)……年轻人,这银行卡里有五万元,你拿着,密码是,很好记……我现在处在敏感时期,正与人竞选仙州县副县长,不能公开去认去救钟菊花这个女儿,虽然现在*府已经放开计划生育*策,一对夫妇允许生育二孩;我会让人给仙州县公安局局长和仙州县法院院长打手机,让他们站在正义这一边,公平公正地判决这一案件;钟菊花若无罪释放,拖延了报到和上学时间,我会让人给仙州县一中校长打手机,让他免以除名,晚一点报到上学……年轻人,谢谢你不顾自己的前途,为我那苦命女儿的人命案,操劳奔波!我不想接过银行卡,向中年女人鞠了一躬,说:谢谢你答应要救菊花妹子!这银行卡,我不拿,钟家奶奶有留一张六万五千元存折给菊花妹妹。中年女人硬将银行卡塞在我手上,说:拿着!另外,这件事,你要给我保密!中年女人没见我点头保证,就转身离去。10我到县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叠相关的法律,我正式为钟菊花聘请了律师。我又到县新华书店买了高一第一学期的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历史和地理等新课本,然后包着绑着,把它带着到仙州县公安局看守所铁门外。我向值班人员请求——哥哥余乐文,要探望妹妹钟菊花。值班人员态度不友好。我想了想,就塞给他三百元红包。值班人员脸色没有刚才那么严肃,说:按规定,她现在不能出来见任何一个人。你想给她什么东西,我可以转交。我只好把一包高一的课本给他,让他转交。他接过,拿剪刀剪断绳子,打开,一本一本检查,说:都拿柴刀砍死人,过几天就会判死刑,还读什么书,也真是!我一听,不想说明解释,说:麻烦你,待会儿就把这些课本拿给她,以免到时她的功课,跟不上,耽误了。谢了!我转身离去,经过看守边几十米处不知堆放了多久也没有运走和清理的一堆堆垃圾……我捂着鼻子,抬头看去,突然看见几十米处一堆垃圾边,长着几株正盛开着花蕾像花生仁那样大的野菊花,它们那细微细微的香味,虽然全被从垃圾堆里散发出来的一股股臭气冲掉、淹没,几乎没有被人发现和嗅到,但还是被我看见,有点耀眼……一股热风吹来,远处山边涌来一片片乌云……天气如此的闷热,不久应该会下雨吧……-END-作者邱南强,福建省作协会员员,莆田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已出版《灵*的舒展》
《今古红楼情》《妈祖之歌》等六本书。现致力于小说和新诗创作。
责编:西郭
编审: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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